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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莲业火

 

皇觉寺的晨钟,依旧在寅时准时撞响。“嗡——嗡——”,那熟悉的、沉重而单调的声浪穿透薄雾,在破败的殿宇和荒芜的山林间回荡。朱重八(如净)赤裸着上身,肩胛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撞击铜钟而绷紧、贲张。汗水顺着脊背深陷的沟壑流淌下来,在深秋的寒意里蒸腾起微弱的白气。钟声震荡着他的胸腔,也震荡着这座被山外滔天巨浪隐隐波及的孤岛。

日子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扫地、劈柴、担水、烧火…那些刻入骨髓的劳役循环往复。高彬住持依旧枯瘦如柴,浑浊的目光扫过他时,仿佛他只是墙角一件会动的工具。慧明知客的刻薄也未曾稍减,斥责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格外刺耳:“如净!这香灰是怎么扫的?佛前也敢如此懈怠!今日的晚课经卷,罚你抄十遍!”

朱重八低着头,握着扫帚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印。他沉默地承受着,动作却比三年前更稳、更沉。眼底深处,那片在流浪中磨砺出的深潭,波澜不惊。抄经?他依旧不认得几个字,但那枯燥的描摹,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借着油灯如豆的光晕,粗糙的手指在泛黄发脆的纸页上笨拙地移动,墨迹时常洇开一团,像他心底某些无法言说的、混沌的思绪。那些笔画,不再是单纯的符号,它们似乎与山外传来的、那些如同野火般蔓延的词语——“明王”、“红巾”、“杀尽不平”——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勾连。

山寺并非真正的净土。风声,裹挟着山外世界的灼热与血腥,无孔不入。

先是零星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游方僧,在某个黄昏跌跌撞撞敲开了皇觉寺的山门。他灌下几口稀粥,惊魂未定地喘息着:“…乱了…颍州那边…全乱了!红布…好多人头上裹着红布!见官就杀!…粮仓…抢光了!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身体还在不自觉地颤抖。殿内念经的僧人停了片刻,木鱼声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随即又更快地敲响,仿佛要驱散这不祥的低语。

接着,是山下村庄的里正,一个往日还算体面的小吏,在一个深夜仓皇上山,叩响了高彬住持的房门。他脸色惨白,官帽歪斜,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大师!求您…求您跟上面的老爷们说说情吧!征发的民夫…又加了三成!说是要修黄河,剿…剿什么红巾妖匪!可村里…村里哪还有壮丁啊?都跑光了…剩下的老弱,这不是要逼死人吗?…粮,还要粮!说是不交够,就是通匪…” 高彬住持捻着佛珠,枯瘦的脸上毫无表情,只从干瘪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阿弥陀佛…劫数…劫数…” 便再无下文。里正绝望地踉跄下山,背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再后来,连那些偶尔上山、为求平安或为亡魂超度而奉上微薄香火钱的乡民,带来的消息也充满了硝烟味。他们在佛殿前磕头,起身后便聚在廊下,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闪烁着异样的光。

“…听说了吗?徐州那边也反了!有个叫李二的,领着人占了城!彭大、赵均用…都是狠角色!”

“…蕲州!蕲州有个徐寿辉,也竖起了大旗!说是弥勒佛转世!手下兵强马壮!”

“…红巾!到处都是红巾!官军…官军被打得跟丧家犬似的!”

“…‘明王出世,普度众生’…这话,应验了?”

“…嘘!小声!…不过,说得对!这狗日的世道,早该反了!”

“明王”…“红巾”…“杀尽不平”…

这些词语,不再像三年前流浪时听到的遥远传闻,它们裹挟着血腥气和硫磺味,变得无比真切、无比暴烈。每一次传入耳中,朱重八握着扫帚、或者抄着经卷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收紧一分。他依旧沉默寡言,如同寺里一块会走动的石头。但当他独自在冰冷刺骨的溪流边捶打堆积如山的僧衣时,那木杵砸在石板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狠劲。浑浊的水花溅在他沉凝的脸上,他深潭般的眼底,仿佛有滚烫的熔岩在无声地翻腾、积蓄。

他想起合肥城外那淤积如山的流民,想起那妇人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绝望的眼神;想起信阳破庙里被抢走草鞋时那冰冷的屈辱和烧灼的愤怒;想起黄河溃堤后,幸存者对着浑浊洪水发出的泣血诅咒,那咒骂里提到的河道总督的名字,此刻似乎正被“红巾”的刀锋所指;想起亳州茶棚里,流民们眼中闪烁的、那种混合着恐惧与狂热的光芒——那光芒,如今正化作焚烧州府的熊熊烈火!

“明王出世…” 他心底默念着这个词。韩山童…那个被推为明王的人,真的能带来光明吗?还是…只是另一场更狂暴的飓风之眼?朱重八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山外那片他赤脚丈量过、浸透了血泪与苦难的大地,正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咆哮声浪,正猛烈地冲击着皇觉寺这扇油漆剥落的破旧山门,冲击着他看似平静的胸腔。

一日午后,朱重八奉命清扫山门外长长的石阶。深秋的阳光带着虚假的暖意,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冰冷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佝偻着背,挥动着沉重的竹扫帚,将落叶和尘土扫向两侧。动作机械而专注。

一阵急促、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寂静,带着一种不祥的仓皇。

朱重八抬起头。

只见山道上,两匹瘦马疾驰而来,马口喷着浓重的白沫。马背上,是两个穿着号衣、但衣甲歪斜、浑身沾满尘土和暗褐色污迹的驿卒。他们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其中一个驿卒的肩头似乎受了伤,简陋的包扎下渗出暗红的血渍,浸透了半片号衣。他们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跄着扑向山门,其中一个嘶哑着嗓子,带着哭腔朝里面喊:

“大师!大师!快…快给口水!有…有紧急军报!要…要过濠州城!”

另一个驿卒背靠着一棵老松树干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发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败了…全败了…颖州的兵…像纸糊的…红巾…红巾都是疯子…见人就砍…明王…韩山童…死了…可他们…更疯了…杀…杀光…”

“明王…死了?” 朱重八握着扫帚的手,猛地一僵!竹柄粗糙的木刺深深扎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声音——风声、落叶声、驿卒粗重的喘息和断续的呓语——都在瞬间退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驿卒失神的眼睛,和他唇边不断重复的、带着血腥味的破碎字眼:

“…明王…死了…可他们…更疯了…杀…杀光…”

死了?那个被无数绝望灵魂寄托了最后希望、点燃了燎原烈火的“明王”…死了?

朱重八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突然被冻结的石像。深秋午后的阳光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和沉凝如铁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一股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暴的灼热,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深潭般的眼底,那压抑了三年的熔岩,终于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狠狠投入了一块烧红的巨石!

轰然翻滚!

山风呜咽着卷过石阶,吹起满地枯黄的落叶,也吹动了朱重八那身破烂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布满老茧、此刻正死死攥着扫帚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上。一滴殷红的血珠,正从被木刺扎破的掌心渗出,沿着粗糙的扫帚柄,无声地滚落,滴在冰冷的石阶上,洇开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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