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小说 > 开局一个碗,结局一条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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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钵底风雷

 

空钵盂贴着胸口,冰凉。这冰凉从陶壁渗入皮肉,钻进骨头缝里,比皇觉寺山门外呜咽的北风更刺骨。朱重八赤脚踩在淮西初冬龟裂的土路上,每一步都踏着无边无际的灰黄。草鞋早己磨穿,脚底板先是冻得麻木,继而被碎石和荆棘割破,留下道道血痕,混着尘土,黏腻冰冷。褴褛的僧衣(他终究没舍得彻底丢弃这层身份的外壳)根本无法抵御凛冽的寒风,如同纸片般贴在身上,每一次风过都带起一阵剧烈的颤抖。

饥饿是永恒的主宰。腹中空空如也,那点米汤带来的暖意早己耗尽,只剩下胃壁痉挛般抽搐的绞痛。他捧着空钵,走向视野中出现的第一个村庄。村口枯树下,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疯狂撕扯着一具不知是饿殍还是病死的牲畜残骸,发出低沉的咆哮和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村内死寂,十室九空。偶尔从半塌的土墙后探出一张同样菜色、布满恐惧的脸,看到他这个托钵的僧人,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更深的麻木和绝望,随即迅速缩回头去,“哐当”一声,用木棍死死顶住了摇摇欲坠的破门。

“行行好…师父…给口吃的吧…” 朱重八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枯木。回应他的,只有门缝里透出的死寂,以及远处野狗争食的凶戾嚎叫。

他踉跄着离开,走向下一个可能的希望。田野荒芜,村庄凋敝。他像一片被遗忘的枯叶,在淮西大地无边无际的荒凉画卷上飘荡。向南,过合肥。合肥城高大的城墙在视野里出现时,他曾短暂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然而城门洞开处,涌入眼帘的不是繁华,而是更触目惊心的景象:衣衫褴褛的流民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城墙根下淤积。他们或坐或躺,眼神空洞,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架,像一具具会呼吸的骷髅。呻吟声、孩童微弱的啼哭声、垂死者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混杂着浓烈的尸臭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将他熏倒。城门守卫捂着口鼻,眼神冷漠甚至带着嫌恶,手中的皮鞭不时抽向试图靠近的流民,喝骂声尖锐刺耳。

他的破钵伸向街边一个尚算整洁的店铺。掌柜眼皮都没抬,挥苍蝇似的摆摆手,语气不耐:“去去去!自己都揭不开锅了!哪有余粮打发你们这些游僧!” 旁边一个倚着墙根、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孩子的妇人,抬起浑浊绝望的眼睛看着他手中的钵盂,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合肥城,用它的喧嚣、污秽和冰冷的拒绝,给了他关于“大邑”的第一课。

折向西,入河南。地貌在脚下变幻,贫瘠却固执地保持着同一种灰黄的基调。固始、信阳…地名在脚下更迭,苦难却如影随形。在信阳城外一处破败的土地庙里栖身时,他遭遇了第一次赤裸裸的掠夺。几个同样饿红了眼的流民闯了进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和他那个破旧的搭裢上剜过。

“和尚!有吃的没?”为首的一个汉子,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疤,声音沙哑凶狠。

朱重八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空空的钵盂和搭裢,摇了摇头。

“妈的!晦气!” 刀疤脸啐了一口,目光却猛地定在他脚上——那双从皇觉寺穿出来的、仅有的草鞋,虽然破,总比赤脚强。“鞋!脱下来!” 命令不容置疑。

朱重八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一股血气首冲头顶。他想反抗,想扑上去撕咬。但对方有三个人,眼神里是野兽般的凶光。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最终,在那刀疤脸逼近一步、作势欲抢时,他猛地弯下腰,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了草鞋的带子,狠狠甩在地上。然后,他抱起自己仅有的破钵和搭裢,赤着脚,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破庙,冲进外面冰冷的夜色里。身后传来流民争抢草鞋的咒骂和厮打声。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乱世,连一双破草鞋,都需要用尊严去“交换”。

往北,汝州、陈州。再折向东,鹿邑、亳州。漫长的路线在脚下蜿蜒,如同他挣扎求生的轨迹。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风霜刻进了他年轻的脸庞,在眉宇间留下过早的沟壑。脚底板磨出了厚厚的、刀割不破的老茧。褴褛的僧衣更加破烂,补丁叠着补丁,勉强蔽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最初的空洞麻木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磨砺出的坚硬,是洞察世情后的冷峻,还有一丝深藏的不甘与野望。

他见识了太多。在富户朱门紧闭的高墙下,他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丝竹宴饮之声,闻到飘出的酒肉香气,与墙根外冻饿而死的尸骸形成地狱与天堂的刺目对比。在黄河决口后沦为泽国的村落旁,他看到浑浊的洪水吞噬了家园,幸存者跪在泥泞中,对着苍天发出泣血的诅咒,控诉着河道总督的贪婪与无能,那些名姓和罪行在流民间口耳相传,字字带血。在亳州城外拥挤肮脏的茶棚里,他蜷缩在角落,捧着半碗混浊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水,耳朵却竖得笔首。周围挤满了和他一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流民、脚夫、行商。他们压低声音,交换着从西面八方带来的消息,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恐惧或兴奋的涟漪。

“…听说了吗?黄河又改道了!淹了好几个县!官府的赈灾粮?呸!早被那些狗官倒卖干净了!”

“…颖州那边,刘福通那伙人闹起来了!听说头上裹着红布,见官就杀,开仓放粮呢!”

“…红巾军!对,就叫红巾军!说是有弥勒佛保佑,刀枪不入!”

“…什么弥勒佛!是‘明王’!‘明王出世,普度众生’!白莲教的大师都说了,黑暗到头了,明王就要下凡,领着咱们杀尽不平,再造乾坤!”

“…嘘!小声点!让官府的探子听见…”

“…怕什么!这世道,不反也是个死!…”

“明王出世,普度众生…” “弥勒下生,明王降世…” “杀尽不平方太平…”

这些词句,如同带着奇异魔力的种子,混杂在流民们对官府滔天恨意的唾骂、对灾荒瘟疫的无尽诅咒、对生存最卑微的渴求之中,一遍遍地钻进朱重八的耳朵,敲打着他疲惫麻木的心。起初,他只是当故事听,像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传说。但当他在破庙残壁上看到用炭灰歪歪扭扭涂写的“明王”二字,在流民队伍里瞥见有人偷偷传递着巴掌大小、印着简单佛像和偈语的粗陋纸片(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宝卷”),在某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听到一个濒死的老人用尽最后力气,反复念叨着“明王…光明…”,最终咽气时浑浊的眼中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希冀时…这些词句的分量,在他心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它们不再仅仅是绝望中的呓语。它们像黑暗深渊里偶然擦亮的一星磷火,虽然微弱飘忽,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足以燎原的蛊惑力量。它们精准地戳中了这片土地上所有被践踏、被掠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灵魂最痛处,点燃了那深埋的、名为“希望”的毒火。朱重八沉默地咀嚼着这些话语,冷眼观察着那些传播话语的人眼中闪烁的狂热。他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混乱的世道,似乎不仅仅是被天灾和官府搞乱了,还有一种更庞大、更隐秘的力量,在暗流涌动,在积蓄着撕裂一切的能量。而他,一个捧着空钵、赤脚行走在死亡边缘的游方僧,竟也成了这巨大漩涡边缘的一粒微尘。

至正八年(1348年),深秋的风,带着与三年前离开时别无二致的凛冽和尘土气息。朱重八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濠州太平乡孤村庄的山路上。脚下的路依稀可辨,却又无比陌生。三年风霜,将他从一个茫然无措的少年,锻打成一个筋骨坚硬、眼神沉凝的青年。褴褛的僧衣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灰色,赤脚上覆盖着厚厚的、刀枪不入般的茧壳。肩上斜挎的布搭裢依旧空瘪,唯有那个粗陶钵盂,被他得异常光滑,边缘的豁口也仿佛被岁月磨平了些许棱角,在昏黄的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微光——那是无数次乞讨、无数次被拒、无数次在溪流边用它舀起救命浊水的印记。

他停住脚步。目光越过荒芜的坡地,落在远处那片熟悉的低矮轮廓上——皇觉寺。寺墙似乎更加斑驳颓败,那扇油漆剥落的破旧山门,在暮色中沉默地敞开着,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又像一个等待游子归来的、疲惫而冷漠的怀抱。

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胸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是疲惫到极点的归巢本能?是对那青灯古佛下依旧清苦但至少安稳的一餐的渴望?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将此地作为短暂蛰伏之地的冷静盘算?

他紧了紧肩上轻飘飘的搭裢,将那只光滑的钵盂稳稳托在掌心。三年的风尘、屈辱、见识、还有那些在心底悄然埋下的、关于“明王”与“光明”的种子,都被他无声地收敛起来,沉淀在眼底深处,化作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然后,他抬起赤脚,迈着比离开时更加沉稳、更加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洞开的破旧山门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荒芜的山道上,像一条沉默归鞘的、蕴藏着风暴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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