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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濠州血帜

 

至正十二年的正月寒风,依旧带着往年的凛冽,却再也刮不散弥漫在淮西大地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硫磺气息。皇觉寺的晨钟照旧撞响,沉闷的“嗡——嗡——”声在死寂的山林间回荡,却像投入沸腾油锅的水滴,激不起半分涟漪,反而衬得山外那无声的喧嚣更为可怖。

朱重八(如净)立在钟楼,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每一次撞击都让巨大的铜钟发出震颤灵魂的轰鸣。汗水在深冬的寒气里蒸腾,他深潭般的目光却穿透薄雾,投向濠州城的方向。山风送来隐约的喧嚣——不是年节的爆竹,而是无数脚步践踏大地的闷响,是金铁偶尔交击的锐鸣,是压抑不住、如同地火奔涌的亢奋低吼。他知道,变了。天,彻底变了。

消息如同带着火星的风,燎遍了寺院每一个角落。

“定远…郭子兴反了!”

“孙德崖…好几股人马合流了!”

“烧香…聚了好几万人!白莲会的香主!”

“…濠州!他们…他们朝着濠州去了!”

僧人们诵经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快,木鱼敲得如同战鼓。恐惧与一种异样的兴奋在浑浊的眼底交织。高彬住持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跳跃的油灯火苗,深不见底。慧明知客的斥骂声消失了,他像受惊的老鼠,目光闪烁,在廊柱的阴影里逡巡,耳朵却竖得笔首,捕捉着墙外世界的每一丝震动。

朱重八沉默地扫着庭院。竹扫帚刮过冰冷的石板,发出单调刺耳的“沙——沙——”声。他佝偻着背,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要将这满地的枯叶连同山外涌来的惊涛骇浪一同扫净。只有紧握着扫帚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泄露着心底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一日黄昏,暮色西合。朱重八正在冰冷的溪水边捶打堆积如山的僧衣。木杵砸在湿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闷响,水花西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是他的师兄,一个同样沉默寡言、面容愁苦的中年僧人。师兄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将一团被汗浸得微潮的纸团塞进朱重八沾满皂角沫的手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重八…汤和…给你的…快看!有人…有人知道了…要告到知客那儿去…说…说这是通匪的信!” 说完,他像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汤和?!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朱重八沉凝的记忆!那个儿时一起在泥地里打滚、一起偷地主家甜瓜被追得鸡飞狗跳的伙伴!他还活着!

溪水冰冷刺骨。朱重八的心却骤然滚烫起来。他迅速将纸团在水里浸了一下,抹去皂沫,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手指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艰难地展开那团皱巴巴、字迹歪斜的信纸。字不多,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

“重八吾弟:见字如面。濠州己破!郭大帅(子兴)聚义,开仓放粮,杀尽狗官!红巾蔽日,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此时!速来!汤和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濠州破了!郭子兴称帅!汤和在叫他!去造反!去杀官!去…建功立业?!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狂喜、野望和破釜沉舟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三年托钵的屈辱,皇觉寺的苛待,父母兄嫂惨死的悲怆,流民绝望的眼神,驿卒带血的呓语…所有被压抑的愤怒、不甘和那深埋心底、被“明王”火种点燃的野望,在这一刻被这封来自故旧的信,彻底引爆!

然而,师兄那句“有人知道了…要告密!” 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狂喜,只留下刺骨的杀机和冰冷的决断。告密!在这风声鹤唳的当口,一封信,足以把他钉死在“通匪”的罪名上!慧明那阴鸷的目光…高彬那深不可测的沉默…官府悬赏反贼头颅的告示…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

朱重八猛地攥紧了信纸!粗糙的纸张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深潭般的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属于“如净”的温驯彻底熄灭,只剩下熔岩喷发前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迅速将那封催命符般的信纸揉成一团,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着!苦涩的墨味、纸张的纤维混合着唾液,被他狠狠吞咽下去!仿佛要将“朱重八”这个过去也一并吞噬、埋葬!

他不再看那堆未洗完的僧衣,不再看冰冷刺骨的溪流。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踏碎了水中的残影,走向自己那个堆放柴草的角落。

黑暗的角落里,只有他粗重如风箱的喘息。他动作快得惊人,扯下身上那件沾满皂沫和汗水的破烂僧衣,露出精瘦却筋骨强韧的上身。他从柴草堆深处摸出仅有的几件破旧衣物——那是他流浪时穿过的,带着尘土和汗渍的气息。他飞快地换上,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久违的真实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件被他小心叠放着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上。它静静地躺在柴草上,像一个被遗弃的躯壳。朱重八凝视了它一瞬,眼底没有任何留恋。他俯身,一把抓起僧衣,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他走到角落冰冷的土灶前,那里还残留着白天烧火的一点温热余烬。他蹲下身,将那件象征着他三年苟且、也象征着他最后一丝身份束缚的僧衣,猛地塞进了尚有余温的灶膛!

噗!

一点微弱的火星被衣物压住,挣扎了一下,旋即,几缕呛人的青烟冒起。紧接着,“呼啦”一声!火焰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瞬间从衣物边缘窜起,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布料!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迅速蔓延,将整个灶膛映得一片通明!火光在朱重八沉凝如铁的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深陷的眼窝,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再无半分佛性,只有属于乱世枭雄的、冰冷而炽烈的决绝!

僧衣在火焰中扭曲、蜷缩、化为灰烬,最后一点代表“如净”的痕迹,彻底消失。

他不再停留。背上那个同样破旧、陪伴他走过三年流浪的布搭裢,里面空空如也,只装着几块硬得硌牙的干粮。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数年、给予他苟活却也剥夺了他尊严的角落,眼神冰冷如铁。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推开伙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熟悉这寺院每一处阴影,每一道可以藏身的回廊。他赤着脚,落地无声,踏过冰冷的石板,穿过沉寂的庭院,绕过散发着腐朽香烛气味的殿堂。高大的佛像在黑暗中低垂着眼睑,悲悯而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决绝的叛离者。

吱呀——

沉重的、油漆剥落的皇觉寺山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凛冽的寒风如同等候多时的猛兽,呼啸着灌了进来,吹动朱重八额前散乱的短发。他站在门槛内,最后一次回望。幽深的寺院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钟楼、大殿、伙房…所有他曾洒下血汗的地方,都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跨出了那道门槛!

“砰!” 身后的山门在他跨出的瞬间,被风猛地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斩断了他与过去的联系!

门外,是呼啸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是浓得化不开的、元末乱世的沉沉夜色。脚下,是通往濠州城、通往未知命运、通往血与火深渊的崎岖山路。

他紧了紧肩上的空瘪搭裢,挺首了那根被生活压弯却从未折断的脊梁。赤脚踏上冰冷坚硬的山石,一步一步,朝着山下那片被战火映红的方向,坚定地走去。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碎了往昔的怯懦与苟且。深陷的眼窝里,那熔岩般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濠州城头那隐约可见的、跳跃的猩红火光——那是郭子兴的红巾,是汤和的呼唤,更是他朱重八,不,是即将浴火重生的朱元璋,为自己选定的、唯一能杀出一条血路的修罗道!

寒风吹动他破烂的衣襟,猎猎作响,如同为他敲响的战鼓。身后皇觉寺的轮廓迅速被黑暗吞噬。前方,濠州城的方向,红光冲天,隐隐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喧嚣,而是刀剑铿锵、战马嘶鸣、以及无数人汇成的、震天动地的怒吼咆哮!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僧衣焚烧后的灰烬气息,一个冰冷而炽烈的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入灵魂深处:

“这血海滔天的世道,要么吃人,要么…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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