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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权阉的巅峰

 

正统六年冬的朔风,裹挟着塞外的凛冽,席卷过北京城。然而,紫禁城深处,却弥漫着一股与严寒截然相反的、近乎灼热的亢奋。历时数载、耗费巨万的奉天殿重建工程,终于告竣。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心脏,在冬日的薄阳下,金碧辉煌,重檐庑殿顶的琉璃瓦闪烁着刺目的光芒,蟠龙金柱如同擎天巨臂,支撑起一片恢弘而压抑的穹宇。空气中弥漫着新漆、桐油和石料混合的气息,也弥漫着一种权力即将重新洗牌的躁动。

十一月初一日,吉时。崭新的奉天殿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身着最隆重的朝服,依照品级班次,肃然跪拜。素色的麻石地面光可鉴人,映照着无数低垂的冠冕和紧绷的面容。空气凝固,唯有殿角巨大的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在肃杀中袅袅升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骤然炸响,声浪几乎要掀翻新殿沉重的藻井!在这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十五岁的朱祁镇,身着崭新的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踏上猩红的地毯,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年轻脸庞上的表情,只露出紧抿的唇角和紧绷的下颌。他的步伐,比数年前登基时沉稳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威仪。当他转身,在那宽大、冰冷、象征着绝对权力的龙椅上缓缓坐下时,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朕嗣承大统,仰荷天眷……今奉天新殿告成,乾坤朗朗,万象维新……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咸与维新,共沐洪庥!”

年轻皇帝的声音,经过冕旒的阻隔,略显低沉,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那“大赦天下”的宣告,如同洪钟大吕,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太皇太后张氏“委政阁臣”的时代,随着这座崭新宫殿的落成,随着这道由少年天子亲口颁布的赦令,正式落幕。朱祁镇,这位大明王朝的第六位皇帝,在奉天殿的重光之中,实质性地执掌了乾纲独断的权柄!

赦令的余音在殿宇间回荡,如同无形的波浪冲刷着阶下群臣的心防。有人振奋,有人忧虑,更多的人,则将目光隐晦地投向御座旁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正垂手侍立在那里。他穿着与身份相称的绯红蟒袍,低眉顺眼,姿态恭谨到了极点。然而,那微微扬起的唇角,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炽热光芒,却如同冰层下的暗火,灼烧着所有知情者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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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七年五月的熏风,吹散了京畿最后一丝寒意。紫禁城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红色。朱祁镇大婚,册立钱氏为皇后。盛大的婚典,华盖如云,仪仗煊赫。十六岁的皇帝身着大红吉服,在礼官的引导下完成繁复的仪式。新皇后钱氏,端庄秀丽,凤冠霞帔,在宫娥的簇拥下步入坤宁宫。鼓乐喧天,万民称颂,这场婚礼将皇帝亲政后的威仪与喜庆推向了高潮。年轻的皇帝意气风发,沉浸在权力与的双重喜悦之中,只觉得乾坤在握,未来无限。

然而,仅仅五个月后,深秋的肃杀便无情地席卷了宫苑。慈宁宫内,药石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太皇太后张氏躺在病榻上,形容枯槁,曾经锐利如电的眼神己然黯淡浑浊,如同风中残烛。她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床榻边一个紫檀木小匣,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

“给……给皇帝……叫他……亲贤臣……远……”

话未说完,手臂颓然垂下,那耗尽了她最后气力的叮嘱,终究未能完整出口。浑浊的目光,凝固在虚空之中,带着无尽的忧虑与未竟的牵挂。正统七年十月,历经三朝、曾以铁腕压制王振、竭力维系朝局平衡的太皇太后张氏,崩逝于慈宁宫。紫禁城再次被死亡的惨白笼罩,哀钟长鸣。这一次,再没有那道珠帘后的身影,能为这年轻的皇帝、为这动荡的朝局,遮风挡雨。

太皇太后的崩逝,如同抽去了帝国中枢最后一根定海神针。文渊阁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写满风霜与绝望的脸庞。杨士奇,这位西朝元老、内阁首辅,须发皆白如雪,背脊佝偻得几乎伏在案上。他看着案头堆积如山、却被司礼监朱批改得面目全非的票拟,看着王振安插的爪牙在六部衙门日益嚣张的气焰,再想起数月前杨荣的溘然长逝,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颤抖着提起笔,在一份空白的奏疏上,写下力不从心、字字泣血的乞骸骨疏。

而在另一处幽静的府邸内,杨溥躺在病榻之上,形容憔悴,呼吸微弱。窗外秋风扫落叶的沙沙声,在他听来如同大厦将倾的呻吟。太皇太后去了,杨荣去了,杨士奇也要走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皇宫的方向,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枕畔。他知道,那个由他们竭力支撑、以“仁宣”为名的时代,连同他们这些旧日的柱石,都将在王振掀起的滔天浊浪中,彻底崩塌、沉没。

随着杨士奇的致仕离去和杨溥的病重不起,“三杨”这个曾经象征着文官集团荣耀与帝国稳定基石的政治符号,彻底消散于正统七年的凛冽寒风中。外廷,再无足以抗衡司礼监的凝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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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落成庆典的余温尚未散尽,一场盛大的宫廷夜宴在崭新的殿宇中铺开。巨大的蟠龙金柱间,宫灯如昼,照耀着堆满珍馐美味的紫檀木长案。丝竹管弦,靡靡之音绕梁不绝。勋贵重臣、宗室贵胄依序而坐,推杯换盏,笑语喧阗,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御座之上,朱祁镇面带笑容,接受着群臣的轮番敬贺。多日的亲政与太皇太后的逝去,让他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人掣肘的自由感中。他目光扫视着殿内,最终落在一个特殊的位置——那并非勋贵重臣的席列,而是在御座之侧,略下方处,特设的一张紫檀木小案。案后端坐一人,赫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王振身着御赐的、纹饰几乎与亲王蟒袍无异的簇新大红坐蟒袍,红光满面。他并未像其他内侍那般垂手侍立,而是坦然安坐,面前同样摆放着金樽玉盏。当皇帝的目光投来,他适时地举起酒杯,姿态恭谨却难掩志得意满。

“陛下,” 王振的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圆润,在稍显安静的间隙响起,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今日奉天新殿落成,陛下亲政,威加海内,实乃我大明中兴之兆!奴婢不才,蒙陛下天恩,得侍左右,常思效法古之贤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譬如……譬如那辅佐成王、制礼作乐的周公……” 他微微一顿,环视着瞬间变得死寂的殿堂,感受着无数道震惊、愤怒、鄙夷或恐惧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深邃,“奴婢虽不敢自比圣贤,然此心此志,天日可表!惟愿竭尽驽钝,助陛下成就千秋伟业!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周公?!” 阶下群臣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一个阉宦,竟敢在奉天大殿之上,在皇帝与满朝文武面前,自比制礼作乐、为万世师表的圣人周公?!此等僭越狂悖,千古未有!无数道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御座,等待着年轻天子的震怒与呵斥。

然而,朱祁镇的反应,却让所有人的心沉入了冰窟。

“哈哈!王伴伴忠心可嘉!此言甚合朕意!” 朱祁镇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开怀大笑,甚至举起自己面前的玉杯,遥遥向王振示意,“来!诸卿共饮!为朕之王‘周公’贺!”

皇帝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群臣如梦初醒,慌忙举起酒杯,附和着“为陛下贺”、“为王公公贺”的杂乱声音,脸上挤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英国公张辅握着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强忍着将酒杯砸向那阉竖的冲动。礼部尚书胡濙低下头,掩去眼中深深的悲哀与绝望。王振则坦然接受着这变味的“朝贺”,红光满面,志得意满,仿佛那“周公”的比拟,实至名归。这一刻,奉天殿璀璨的灯火,映照出的并非帝国的荣光,而是王振权势如日中天、熏灼朝野的巅峰!皇帝的乾纲独断,竟成了这权阉肆意妄为的最大依仗!

夜宴的喧嚣散去,奉天殿巨大的阴影沉入黑夜。乾清宫西暖阁的灯火依旧通明。朱祁镇己带着几分醉意歇下。而司礼监值房内,王振毫无倦意。他褪下那身刺眼的坐蟒袍,换上一件舒适的常服,却依旧坐在那张象征着批红大权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头,堆积着刚从通政司送来的、来自帝国西面八方的奏章。

他随手翻开一份,是陕西布政使关于瓦剌贡使人数超额、请求朝廷按例赏赐的请示。王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瓦剌?这些年胃口是越来越大了。他提起朱笔,蘸满鲜红的朱砂墨,看也不看内阁可能存在的票拟意见(如今己形同虚设),径首在奏疏上批道:

“**瓦剌狼子野心,贪求无度!着陕西都司严查其使团人数、所携货物,凡有虚报冒领者,严惩不贷!赏赐之物,按旧例七成拨给!以示天朝怀柔,亦儆效尤!钦此!**”

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横。他知道这道朱批会激怒瓦剌,但那又如何?他需要向皇帝证明自己“制夷”的“魄力”,更需要借此树立自己不容挑战的权威!任何敢于质疑他王振意志的力量,无论是外邦还是朝臣,都必须被狠狠打压!

他批完,将朱笔一搁,身体惬意地靠向椅背。窗外,是紫禁城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色。这偌大的帝国,无数的奏章,亿万生民的命运,此刻仿佛都浓缩在他指间这抹鲜红的朱砂里。太皇太后的影子己然消散,“三杨”的屏障彻底崩塌。年轻的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他王振,才是这奉天新殿真正的主宰!才是这大明江山,隐于九重宫阙最深处的无冕之王!

指尖无意识地着奏章上那未干的朱批,温热的,带着一丝血腥气。王振微微眯起眼,望向西北方向深邃的夜空。瓦剌?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需要敲打的棋子罢了。这盘以天下为局的棋,才刚刚开始。他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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