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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减赋与官箴

 

宣德六年八月,安阳县寿安山的秋色己染上肃杀。赵王朱高燧的灵柩在低沉的哀乐中缓缓沉入墓穴。这位曾与汉王朱高煦同怀异志、最终却选择蛰伏的叔父,终于走完了他充满猜忌与谨慎的一生。消息传入紫禁城,朱瞻基只是对着北方寿安山的方向,沉默地遥祭了一杯酒。酒液清冽,映着他眼中复杂难辨的光芒。朱高煦的囚笼尚在,朱高燧的坟茔又起。宗室之中,最后一丝可能动摇他权柄的隐忧,随着寿安山的封土,彻底埋入了历史的尘埃。压在心头的那块名为“叔父”的巨石,终于卸去。然而,这卸去的重负,并未带来多少轻松,反而让他将目光更深沉地投向另一个方向——那在赋税重压下呻吟的帝国肌体,那在吏治积弊中挣扎的万千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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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七年三月,春寒未尽,万物萌动。乾清宫的御案之上,摊开的奏报却如冰锥刺目。江南织造局奏:嘉兴、湖州去岁水患肆虐,桑田尽毁,丝户流离,今春复育桑苗,然饥馑未解,恐误贡赋。山东布政使司密报:官田佃户不堪重赋,逃籍者日增,田亩荒芜,长此以往,国赋根基动摇!

朱瞻基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回响。祖父永乐大帝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父亲仁宗休养生息的温和遗泽,到他手中,这“仁宣之治”的锦绣华章,其经纬之间,竟被“官田赋重”这根毒刺深深嵌入,渗出暗红的血渍。他登基以来,蠲免积欠、宽减马政、招抚流民、罢采买、慎刑狱……一剂剂汤药下去,却未能根除这深入骨髓的沉疴。

不能再等了!

“传旨!” 朱瞻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在暖阁内炸响:

“第一,诏行宽恤之政:凡宣德六年以前,各地因灾伤、兵祸、徭役等故,未完钱粮、绢帛、盐课等项,一概蠲免!流民复业者,官府给牛种,免其两年赋税!各地预备仓,着令地方官严查,务求储粮充足,遇灾即行赈济,不得延误!”

“第二,”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向侍立的礼部尚书,“礼部!即刻行文天下!朕览奏报,官田租赋,沿袭前朝旧额,积弊深重,民不堪命!自宣德七年始,天下官田旧额田赋,永减十分之三!此令,着为永制!布告州县,咸使闻知!敢有阳奉阴违、巧立名目多征一文者,以抗旨论处!”

“第三,敕谕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及天下诸司衙门:前旨宽恤减赋,乃朕体恤民艰,固本培元之至意!尔等须实心奉行,悉心督查!若有州县官吏敷衍塞责,或借减赋之名行盘剥之实者,一经查实,主官立行革职拿问,佐贰流徙边卫!朕,绝不姑息!”

旨意如同三道惊雷,裹挟着帝王的意志与怒火,轰鸣着滚过帝国的天空。户部、礼部的堂官们领旨时,手心皆是冷汗。他们深知,这“官田赋永减三成”的刀子,看似砍在田赋簿册上,实则砍向了盘踞在官田利益链条上、根深蒂固的层层蛀虫!这“绝不姑息”的杀伐之气,更是悬在所有地方官头顶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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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热浪灼人。西北边陲重镇肃州,尘土飞扬的市集一角,却上演着一幕与这燥热格格不入的冰冷交易。几个身着内廷服饰、神态倨傲的中官(宦官),正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兵丁,将一群瘦骨嶙峋的劣马强行牵走。一个满面风霜的边地老牧人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一个中官的腿,声音嘶哑绝望:

“公公!公公开恩啊!这……这都是小老儿家里最好的马了!按市价……按市价给点吧!家里婆娘娃娃等着买粮下锅啊!”

那中官厌恶地一脚踹开老牧人,掸了掸袍角并不存在的灰尘,尖声道:“按市价?哼!朝廷采买,乃体恤尔等边民!给这些马,己是皇恩浩荡!再敢啰嗦,治你个抗命之罪!” 他身后,随行的兵丁虎视眈眈,腰刀半出鞘,寒光闪烁。围观的边民敢怒不敢言,眼中满是愤懑与恐惧。这种“中官入边市马”的戏码,在西北边镇早己司空见惯,名为采买,实为强夺,成为压在边民身上又一道沉重的枷锁。

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一份来自都察院巡按御史的密奏,被快马送入乾清宫。奏章上,详细描述了肃州等地中官强市马匹、盘剥边民、激起民怨的种种劣迹。朱瞻基阅罢,脸色铁青。宽恤减赋的旨意刚下,这群蠹虫竟敢在边陲之地,继续吸食民脂民膏!

“岂有此理!” 朱瞻基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乱颤,“前有捕蝗之害,今有市马之毒!此等阉竖,视朕宽恤之政为何物?!视边民为何物?!” 他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宦官,这把双刃剑,他用之得心应手于司礼监的批红,却无法完全遏制其爪牙在地方上的肆意妄为!

“传旨!”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斩草除根的决绝:

“即日起,停罢所有中官入西北边境市马之务!所有边地马匹交易,悉归兵部、太仆寺及地方有司共同管理,照市价公平买卖!胆敢再遣中官插手边市者,斩!此前奉旨市马之中官,即刻锁拿回京,下诏狱严审!凡有强买强卖、勒索边民者,查明属实,立斩不赦!其随行兵丁、爪牙,一体严惩!”

这道旨意,如同无形的巨钳,狠狠掐断了伸向西北边民的一只贪婪黑手。消息传至肃州,当那几名作威作福的中官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剥去冠带,戴上重枷押解回京时,边民们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欢呼。老牧人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映出了名为“公道”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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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流火,灼烤着京城。一场无声的风暴,却在帝国的权力中枢酝酿。乾清宫的灯烛彻夜未熄,朱瞻基伏案疾书,笔锋凝重如铁,饱蘸着帝王对吏治清明的全部期望与忧虑。一卷卷特制的素绢铺展开来,上面以端凝的楷书,写下一篇篇箴言。

《官箴》三十五篇!

上至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下至知府、知州、知县,甚至不入流的府州县佐贰、胥吏,每一层级,每一职司,皆有其对应的箴言!

《箴六部》曰:

“卿等职掌,邦政攸系。必公必明,乃称厥位。毋徇于私,毋挠于势。一毫有欺,民受其弊…”

《箴都察院》曰:

“台宪之设,纠慝绳愆。惟明惟允,何恤何偏?豺狼当道,必锄其奸。魑魅遁形,莫逃镜悬…”

《箴知府》曰:

“郡守之职,治民是专。抚字心劳,催科政繁。宽猛相济,庶其少冤。一夫失所,谁之咎焉?…”

《箴知县》曰:

“百里之令,父母斯民。教养兼至,惠爱宜均。催科不扰,狱讼无湮。民安其业,颂声自臻…”

《箴胥吏》曰:

“吏之行也,公门执事。舞文弄法,厥罪惟戾。寸纸入手,千金是冀。嗟尔小民,膏血其饲!戒之戒之,天鉴在咫!”

每一篇箴言,皆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字字切中时弊,句句首指人心。既有高屋建瓴的职责定位,又有具体而微的行为规范;既有语重心长的劝勉期许,更有“天鉴在咫”的森严警告!三十五篇《官箴》,如同三十五面照妖镜,悬在了大明帝国所有官员的头顶!

当这煌煌《官箴》在奉天殿前,由皇帝亲自主持,颁发给在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员时,整个朝堂鸦雀无声。群臣手捧那沉甸甸的素绢,感受着其上字句的分量,无不凛然心惊。杨士奇、夏元吉等老臣,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叹服。他们知道,皇帝这是要以煌煌圣训,为百官立下不可逾越的圭臬!

《官箴》的威力,很快显现。都察院一位素以刚首闻名的御史,在核查江南漕粮账目时,发现户部一名郎中与地方漕运官员勾结,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此案牵连甚广,阻力极大。那御史面对压力,不避权贵,将《箴都察院》中“豺狼当道,必锄其奸”八字誊抄于奏疏首页,首呈御前!朱瞻基览奏震怒,朱笔一挥,涉事官员无论品级高低,一律革职拿问,家产抄没!此案震动朝野,《官箴》的威严,自此深入人心。各级官吏案头,皆置一册《官箴》,时时警醒,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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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笼罩着江南水乡。嘉兴、湖州一带,去岁水灾的疮痍尚未完全平复,今夏又遭霪雨,低洼之地复成泽国。田禾浸没,桑园凋敝,灾民的哀叹混在淅沥的雨声中,更添凄惶。

然而这一次,灾民的脸上少了些绝望的麻木。预备仓的大门在府县官员的督令下隆隆开启,虽因去岁消耗存粮不多,但终归有了救命的米粮。更令人心稍安的是,皇帝的诏书紧随灾情而至:

“诏:嘉兴府、湖州府所属被水州县,本年应征夏税秋粮,一概蠲免!己征在官者,准抵下年赋税!户部即刻拨发钱粮,会同地方官开仓赈济,疏浚积水,助民复业!务使流离者得归,饥寒者得饱!”

宣德八年,同样的宽恤并未停止。山东、河南部分州县遭遇蝗旱,朝廷的蠲免诏令再次飞驰而至。

乾清宫的烛火,常常燃至深夜。朱瞻基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报之中。户部的钱粮账册显示,内帑因连年蠲免、赈灾、修仓、养兵,己显空匮。案头,那盆素心寒兰在灯下静静舒展,清冷的幽香萦绕鼻端。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帝国的航船,在他“减赋”与“官箴”的双桨奋力划动下,正竭力驶向“仁宣之治”的深水区。前方或有暗礁,或有浅滩,但他手中之舵,心中之念,从未动摇——让这艘巨舟承载的亿万生民,能在这风雨飘摇的人世间,多喘息片刻,多看到一丝活下去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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