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年的寒风,比往年更厉。
鸡鸣山巅,新落成的功臣庙如一头玄铁巨兽匍匐在铅灰色的苍穹之下。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粗粝的庙墙石壁上,发出如箭镞击盾般的噼啪碎响。天地肃杀,唯余风声。
庙门洞开,内里光线幽深。长明灯盏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巨大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扭曲晃动,如同无数沉默的英魂在无声行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新漆的刺鼻味道,还有一股深埋于石木深处、挥之不去的铁与血的腥气。
朱元璋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未着龙袍冕旒,独自一人,踏着石阶缓步而上。貂裘的毛领沾着几点未化的雪沫,深陷的眼窝在幽暗的光线下更显沉郁。他身后,只远远跟着几名屏息凝神、如同石像般的内侍和侍卫,无人敢踏足庙门之内。
一步跨入庙堂,一股混合着香火与石木清冷的寒意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里,是死一般的沉寂。风声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在外,唯余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他自己靴底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的空旷回响。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缓缓扫过庙堂两侧。
那里,依据他亲笔御定的位次,肃立着一座座神龛。
最上首,魏国公徐达的神主之位虚悬,金漆的“中山武宁王徐达之位”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昭示着生者的无上尊荣。其下,郑国公常遇春之位……那猩红的牌位,朱砂填就的“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几个大字,在幽暗中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血玉,瞬间攫住了朱元璋的目光。常十万那锐气逼人的面孔,鄱阳湖上撞沉巨舰的决绝咆哮,北伐誓师台上眼中焚天的烈焰……仿佛就在昨日。朱元璋的脚步,在常遇春的神主前,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死寂。只有烛火在跳跃。
朱元璋伸出手,宽厚粗糙、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猩红的牌位。指腹下的朱砂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湖面下,是无声奔涌的熔岩。这庙堂的冰冷,也盖不住那呼啸而来的血色记忆。鄱阳湖的烈焰、洪都的孤城、北伐路上卷动的玄甲洪流……无数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常遇春那双永远燃烧着战意的眼睛上。
“常十万……”一声低沉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叹息,在空旷的庙堂里消散于无形,“你的位子,在这里了。”
目光继续向下移动。
韩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卫国公邓愈、信国公汤和……一座座虚悬的生者神位,代表着庙堂之上的权势煊赫。
而紧接其后,便是那些早己凝固的名字:
越国公胡大海——那张粗豪耿首、最终血溅浙东的脸庞;
郢国公冯国用——运筹帷幄、病殁军中的谋士身影;
济国公丁德兴——剽悍勇烈、战殁平江的骁将……
赵德胜、耿再成、华高、俞通海、张德胜、吴良、吴桢、曹良臣、康茂才、吴复、茅成、孙兴祖……一座座冰冷的牌位,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征伐路上倒下的累累忠骨。他们的名字被金漆郑重地描绘在乌木之上,在长明灯幽微的光晕里,连成一片肃穆而悲怆的星河。
朱元璋的脚步极其缓慢,每一步都像踏在无形的、由血肉铺就的阶梯上。他走过沐英的神龛,这位年轻的义子位次靠后,牌位尚虚;走过胡大海凝固的牌位前,仿佛又看到那个举着酒碗嚷嚷“跟着上位打江山”的莽汉;走过俞通海、张德胜的灵位,巢湖水师的旧部,鄱阳湖上的血浪仿佛又在眼前翻涌……每一个名字,都牵动着一片血与火的记忆碎片。庙堂深广,寒意彻骨,唯有这一座座冰冷牌位下,似乎还残留着旧日袍泽的温度,还有那震耳欲聋的喊杀与痛呼。
最终,他在庙堂正中最深处的巨大神龛前停下。这里供奉的不是具体某个人,而是“大明开国英烈”的总神位。神位前,一方巨大的青铜祭鼎巍然矗立,鼎身铭刻着山川日月、刀剑甲胄的图案,鼎内香灰厚积,新插上的几炷手腕粗的高香正袅袅升腾着浓烈的青烟。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祭鼎之后,神龛下方镶嵌的一块巨大乌木碑上。碑面空白,只待他御笔亲题。内侍早己备好,紫檀木托盘上,一柄特制的御笔饱蘸浓墨,墨色乌亮如漆,沉甸甸地压在雪白的宣纸上。
他深吸一口气,庙堂里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浓烈的香火气,首冲肺腑。他缓缓褪下貂裘,露出里面深紫色的常服。早有内侍无声上前,接过貂裘。朱元璋捋了捋袖子,露出筋肉虬结、布满旧伤疤痕的小臂。他走到案前,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那支粗如儿臂的御笔!笔杆入手冰凉沉重,笔锋饱蘸的浓墨,仿佛凝聚了身后这满殿英魂的千钧重量。
他提腕,悬肘,笔锋对准了乌木巨碑。深陷的眼窝里精光凝聚,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剑。笔尖触及冰冷光滑的碑面,发出轻微的“沙”声。
手腕沉稳如山岳,笔走龙蛇!
墨迹如铁,如刀,深深镌刻进坚硬的乌木之中:
山 河 有 尔 半 壁
六个大字!字字大如斗,笔锋遒劲如铁画银钩,带着劈山断岳的磅礴气势,更蕴含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怆与肯定!每一笔,都像是用血与火淬炼而成!
“山河有尔半壁”!
最后一笔“壁”字落下,笔锋重重一顿!那凝聚了帝王无上意志与山河之重的笔力,几乎要将碑面凿穿!朱元璋握着笔杆的手臂,因这灌注了全身心力的最后一顿,竟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自笔锋滴落,在乌木碑座下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花。
他缓缓放下御笔。那支沉重的笔落在紫檀托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庙堂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他凝视着碑上那六个墨迹淋漓、仿佛还在蒸腾着热气的大字,胸膛微微起伏。这六个字,是褒奖,是铭记,是盖棺定论!更是对生者无声的鞭策与警醒——这江山,有一半是躺在冰冷牌位下的这些人,用命换来的!
朱元璋转过身,不再看那碑文,也不再看两侧肃立的神主。他的目光投向庙堂之外,穿过幽深的门洞,望向风雪肆虐的鸡鸣山巅,望向更远处被铅云笼罩、轮廓模糊的应天城郭。貂裘重新披回肩头,玄色掩住了常服。他迈开脚步,走向庙门。靴底踏在冰冷的金砖上,每一步都发出空旷的回响。
“回宫。”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庙堂里响起,打破了那近乎凝固的寂静。
内侍和侍卫们如蒙大赦,又带着无限的敬畏,无声地簇拥上来。
朱元璋的身影消失在功臣庙幽深的门洞阴影里。
巨大的庙堂重归死寂。
唯有那六字碑文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凛冽的墨光,如同六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两侧生与死的神主,注视着鼎中袅袅升腾、终将散尽的青烟。
殿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卷着雪片扑打着朱红的庙门,发出呜咽般的呼啸。那声音,穿透厚重的墙壁,在空旷的殿宇内低徊盘旋,如同万千英魂不散的叹息,又似应天城下,百万生民无声的注视。
风雪鸡鸣山,英灵祠肃立。
墨迹未干的帝王手书,与两侧冰冷的牌位遥遥相对。
生者的荣耀,死者的哀荣,新朝的无上威权,与那“山河有尔半壁”的沉甸甸的代价,都在这座刚刚落成的庙宇中,凝固成洪武初年一道无法磨灭的、带着血色的印记。香烛长泪,无声滴落,在青铜鼎内厚厚的灰烬上,积下新的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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